宋志平：做好上市公司是我们的初心和良知

宋志平 中国上市公司协会会长、中国企业改革与发展研究会会长

40年，如果以一个人成长的时间维度来看，应是进入了春华秋实、饱满而不惑的生命阶段；一年半，则足以令一个充盈的生命享受重启世界的惊喜。2019年11月13日，对已经63岁、在央企高管中属超期服役的宋志平来说，是职业生涯告别“不惑”、彻底拥抱“新生”的一天。就在这一天，这位扎根国企40年、从一名普通技术员成长为两家世界500强企业的“双料董事长”，40年征战商场的职业生涯完美收官。其实，早在去年5月11日，来不及提前规划“退隐江湖”的日子，众望所归，宋志平受邀出任中国上市公司协会会长，此举一度被外界称为，是宋志平从“运动员”到“教练员”的全新转型。同时，由于他还担任中国企业改革与发展研究会会长，因此，被媒体称为“双料会长”。如今，他全身心投入“教练员”工作满一年。所有熟悉他的人都很好奇：作为“教练员”，宋会长有哪些新的职业感悟？人生是否能再创新的辉煌呢？冬至前的一个下午，宋志平会长百忙中应约与本刊编辑面对面，娓娓讲述了自己从“双料董事长”到“双料会长”的家国情怀、人生历程。

“我想再为国家和社会做点事”

“最近，有两件事让我特别高兴。一个是国务院发布的14号文，强调进一步提高上市公司质量；另一个就是中央的国企改革三年行动方案。我们说资本市场三十而立，经过了童年、少年、青年，现在我们到了成熟的年龄，对资本市场、对上市公司、对国企改革的理解，应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成熟。这两个文件的内容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可以说正逢其时，而且都是可贯彻、可衡量、可考核的具体举措。现在，在协会我主要抓提高上市公司质量；同时又是中国企业改革与发展研究会的会长，也要积极促进国企改革。有了这两把利剑、两个抓手，我觉得特别好。所以，现在就是全力以赴地去落实。”

谈话间，宋会长始终笑意温和。曾屡次创造气势恢宏的建材产业神话、频频推动波澜壮阔的医药产业重组，昔日叱咤风云的商界领袖，此时更像是一位儒雅、厚重的师者。在宋会长办公室的墙上，一幅“面朝大海”的书法作品，朴素明朗、气韵非凡。

宋志平会长说，此次《国务院关于进一步提高上市公司质量的意见》第14条明确提出了要“充分发挥证券交易所一线监督及自律管理职责、上市公司协会自律管理作用”。这是第一次在国务院正式文件中对协会的职责进行了明确表述。和以往相比，在强调协会“自律”功能的同时，这次又加上“管理”二字，让他更感到作为中上协会长的责任之重大。其实，这位今年已64岁的“双料会长”，从履新第一天起，就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了身份切换，以一名“教练员”的姿态，投入到了全新的协会管理工作中。与其说转型为“教练员”，宋志平更愿意称自己是“企业医生”。在大量研读公司治理相关书籍的基础上，在这一年里，宋志平马不停蹄走访了30多家上市公司深入调研，与董事长们推心置腹地交流和了解情况；疫情期间，他还通过在线“问诊”方式，为发展中遇到问题的上市公司“把脉”、“开方”，不遗余力地推动上市公司提高质量、完善公司治理。

“协会管理不能简单地靠给人家发号施令，也不能靠给人家下红字头的文件，强制别人必须遵守。所以，我们只能是用协会特有的一种自律和管理方式做事。不仅要做锦上添花的事，更要多做纾困解难、雪中送炭的事。过去我做好自己管的十几家上市公司就可以了，现在实际上就是希望帮助到我们4000多家上市公司，大家都做好。”

宋志平为此总结了一套打法：以深入上市公司调研和对董事长、总经理培训为工作抓手，抓两头、带中间。既树立“好学生”榜样，又重点关注“问题学生”。像“班主任”一样不厌其烦地宣讲上市公司的原则、立场、初心。从去年5月11日履新以来，围绕上市公司质量所接受的媒体访谈、向市场喊话发表文章，数量之多宋会长自己都记不清了。宋志平和上市公司协会同志们一道，去年为上市公司6000多名董监高“关键少数”做了培训，今年疫情中又用线上方式给上万名上市高管做了培训。总之，他充分运用协会能够触达的资源和渠道，苦口婆心引导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们要守住本分和底线，希望大家规范治理、做强主业、稳健经营。

“我感觉到起作用了。我们上市公司对于提高公司质量已经形成了共识，上市公司提高质量已经迈开了步伐。当然，主要还是依靠党中央国务院和证监会的领导。但应该看到，协会也发挥了作用，在逐步尽到职责。作为会长，我觉得我也抓住了工作的关键点，找到了工作的方法。比如说调研推动、比如说培训，比如说抓两头、带中间等等。一年多的时间，我认为自己进入了角色，而且我也喜欢上了这个工作。这是一份光荣的使命，也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我希望能够把这个工作做好，而且我也充满信心。”

成为会长后，宋志平与分散在全国各地的上市公司董事长们有了更深、更频繁的互动。大家都愿意听宋会长讲讲企业的问题，而且都能听得进去。因为他总能站在董事长们的角度看问题，是更懂他们内心世界的“知心大哥”。去年5月份，在央视录制的一档《对话》栏目中，一位上市公司董事长在与宋志平对话交流后动情地说，自己今后一定要对标宋总，努力把企业做好。

其实，在担任中国上市公司协会会长之前，无论在国企改革还是中国上市公司的发展历程中，宋志平这个名字都有着迄今为止难以复制和超越的影响力。作为中国最早的上市公司董事长之一，他从一名普通技术员，成长为两家集团公司董事长，领导过19家上市公司，担任上市公司董事长17年之久，并成功带领中国建材集团、国药集团两家央企跻身世界500强。由于他是继日本稻盛和夫之后，唯一担任两家世界500强企业领袖的企业家，因此也常被媒体封为“中国的稻盛和夫”。

“我觉得，宋志平就是宋志平，稻盛和夫就是稻盛和夫，不存在什么‘中国的稻盛和夫’。我很尊重稻盛和夫，几乎读过他所有的书，最近也在读他的新著《心》。当然，可能中国也需要稻盛和夫这样的企业家、思想家来指导年轻的一代，但是不要画等号。”

其实，在卸任之前，早已有几家协会因宋志平个人的威望和影响力向他发出了诚挚邀请。但当国资委和证监会领导找到他，希望他出任中国上市公司协会会长一职时，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任命。“我好像立即同意出任这个职务，因为我喜欢接受挑战，也想再为国家和社会做点儿事。”宋志平这样总结自己受命出任会长的初心。命运总是如此安排。不利形势下临危受命，这在宋志平的职业生涯中，早已不是第一次。

“忙碌的蜜蜂没有悲哀的时间”

1979年，邓小平提出创建北京新型建筑材料试验厂（以下简称北新厂）。同年夏天，北新厂分配来了一名叫宋志平的大学生，23岁那年他成了厂里的一名技术员。1982年，当了3年技术员的宋志平自告奋勇向厂里提出，要当产品推销员，而且一干就是10年。凭借专业能力和真诚待人，宋志平很快帮产品打开了销路，自己也从北新厂的一名技术员，成为了分管销售的副厂长。

为加强营销网络，他把全国优秀的代销点变为联营销售公司，经理基本上是原区域销售负责人。在做销售的过程中，宋志平懂得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做企业一定要有与人分利的思想，这为他以后在中国建材集团的扩张策略打下了基础。

由于工作表现优异，1993年，北新厂上级单位中新集团决定让宋志平出任厂长。他通过奖优罚劣、成本控制以及企业文化建设，让厂子面貌焕然一新，企业效益逐年提高，走上良性循环的轨道。而爱学习的天性，促使他学习了MBA及财会知识，还向日本企业学习管理。1997年宋志平带领公司在A股上市。

2002年3月，国务院批准宋志平担任中国新兴建材集团（以下简称中新集团）总经理。在接到任命的第一天，意外接到原总经理打给他的一个电话：“志平啊，我从弹坑里爬出来了，该你进去了。” 宋志平回忆说。

原来，当时年销售收入20亿元的中新集团，仅逾期负债就高达30亿元。在他上任发表“就职演讲”的前几分钟，还收到了法院冻结公司所有资产的通知书……面对这样一个满目疮痍的国有企业，宋志平顶住各种压力，仅用一年时间，就将公司债务重组完毕。之后，他以前瞻的产业思维，把集团名称申请更改为：中国建材集团公司，引导企业采取了联合重组和资本运营的双轮驱动的发展战略。

一方面，他努力挖掘下属子公司的潜力，引入企业绩效理念，引导企业干部们把创造经济效益作为首要目标。另一方面，他走上了兼并扩张的道路。他把自己的收购策略形象地称之为“三盘牛肉”：第一盘是收购价格公允，第二盘是给予30%股权，第三盘是保留经营层为新企业的职业经理人。“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合理的政策吸引众多优秀的民营企业家加盟。

2006年3月23日，中国建材股份有限公司在香港上市，募集资金21亿港币。同年7月，宋志平拿着募集到的一半资金，一举收购了当时国内的水泥龙头海螺水泥旗下的徐州海螺水泥厂。由于水泥在建材领域是占70%GDP的大行业，经过风卷残云般的重组，宋志平与900多家民营水泥企业进行了“混合”，使集团一举成为全球水泥老大。在宋志平的带领下，中国建材集团实现了营业收入与资产总额从百亿元到千亿元的历史性跨越，充分发挥了央企应有的行业影响力与带动力，为建材行业的结构调整与产业升级作出了重要贡献，也把世界建材行业的格局搅动得风起云涌。

2009年，正准备赶往伦敦路演的宋志平接受了组织任命，兼任国药集团董事长。这是他职业生涯中再一次临危受命。走马上任同时，他用7天节假日时间恶补了8本医药行业专著。在医药行业没有干过一天的宋志平，开创了央企历史上一人兼任两家集团董事长的先例。在建材和医药两个行业之间不停来回切换，这样超负荷、高强度的工作在外界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企业家表面上看起来很光鲜，其实内心世界里是个苦差事。”无论内心承受多大的压力，宋志平始终给周围人谨慎谦和、儒雅厚重的印象。老子《道德经》第81章最后两句：“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是宋志平经常用来自省的做人准则。宋志平认为做人应具备3点，就是朴实、谦逊和同理心。也许正是高度智慧和自我克制，才使宋志平能一手带领国药集团先后完成与中国生物技术集团公司、上海医药工业研究院、中国出国人员服务总公司等4家央企的重组。同时，宋志平还让中国医药集团率先改制，和战略投资者上海复星医药一道，推动了国药控股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9月在香港H股整体上市。在一系列动作之后，国药逐渐从困局中走出，代表中国医药企业和中国建材集团一样迈入世界500强。

“之前做企业的时候，我比较信奉笛卡尔的一句话：忙碌的蜜蜂没有悲哀的时间。我读过英国一篇科学杂志的文章，说一个人休息只要有4小时就够了。短过4小时和长过7小时休息，都会对身体有害。多睡觉其实是个习惯。所以，我从来都没有午休习惯。”宋志平回忆说，自己做企业高层管理35年，做央企“一把手”18年，从没有休过礼拜天，也没有休过一天个人年假。既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分身术的宋志平，就是靠常年少睡多干，比别人多挤出几乎一倍的时间去做事。“但我不反对别人多睡会觉。”宋志平笑着说。

每天早晨四五点钟，宋志平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当到了晚上10点以后，则是他雷打不动的读书时间，阅读也是宋志平最大的业余爱好。他告诉笔者，自己阅读的原则基本是学而致用、急用先学那种。偶尔也会读读诗歌和经典文学作品。此外，艾柯卡、杰克·韦尔奇、稻盛和夫等商界巨子和成功企业家的传记也曾令他手不释卷。他分享多年的读书心得，是要把精读和泛读结合起来。而在不同内容的书籍之间切换阅读，则是他总结出的一套休息大脑的独特方式。常年坚持下来，他的阅读量基本保持在年均100本书以上。

“我觉得每个人其实是有特质的。我小时候比较贪玩。上中学开始，我最喜欢的事就是解题，做那种比较难的数学题。所以，我书包里常常装着最难的、解不开的题。等我解开了，我又会跑到学校图书馆再去找最难的数学题继续解题。我解题不是为了给老师和同学炫耀。我觉得，自己认认真真去做这些题，把这些难题解开，是一种快乐。”

宋志平会长赴甬相关企业调研

“心若在，一切就在”

“心若在，一切就在”，杰克·韦尔奇退休后说的这句话，如今成为宋志平新的座右铭。“不管是北新建材、中国建材、国药集团，都受益于上市，都受益于资本市场。假定说没有资本市场，没有上市，我敢说，这些国有企业不存在了。其实，今天不少人都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事情。”当交谈的话题回到如何提高上市公司质量，宋志平会长并没有马上以方法论作答。而是以国企上市公司为例，重点强调了作为国有上市公司应坚守的原则、立场和初心。

“当年，上市最开始的初衷是为了国企的生存发展。当时上市企业基本上是国企，但恰恰是上市促进了我们国企深刻的改革，那一轮上市改造对我们国企来说是脱胎换骨的。现在去看整个国资委央企的资产，70%都在上市公司里面。所以就可以理解今天的国有企业和以前计划经济的国企是完全不同的。今年是资本市场发展的而立之年，我们上市公司群体从无到有，由弱到强，到现在已有4000多家、市值超过70多万亿元，取得的成绩来之不易。我们这4000多家上市公司都应该感恩于资本市场，大家应该有这样的思想觉悟或者说是情怀。”

经过30年的发展，在成绩的背后宋志平认为，上市公司对自身作为公众公司认识上存在差距；治理水平也参差不齐；对规则遵守的意识不强；经营水平不高所导致的主业不突出、盲目创新、管理混乱等情况仍然十分突出。而这些情况和现代经济体系建设、和我国高质量发展的经济目标不相适应。

“绝大多数的公司大家都是想做好的，这里边有十分优秀的公司，是我们的排头兵，是有榜样作用的。少数个别的后进公司，确确实实做不好的，该退市的退市，该重组的重组，来解决整个上市公司群体的质量问题。上市公司‘优等生’的群体应该是动态的，应该是你追我赶，应该是大家共同努力奋进的‘优等生’群体。如果你不优不强了，逻辑上说，你不应该在上市公司的群体里了，一占用资源，二也没法发展，只会徒然增加一些成本。”

“我觉得，要用平常心来理解退市，你不是‘优等生’了，你就退市；等你学习好了，你再上市，你又成了‘优等生’。让它动起来循环起来，让上市公司群体真正成为一个‘优等生’的群体。”

在谈到上市公司如何处理好与投资者尤其是与中小投资者的关系时，宋志平认为，上市公司应该切实保护中小股东权益，树立股东和上市公司共同成长的意识。这既是上市公司目前的核心问题，也是上市公司应有的社会责任。“资本市场推动了全民市场经济知识的普及，也推动了我们整个科技创新知识的普及。不能小看这个事情。我们要大力培育机构投资者，同时也要珍惜和爱护中小投资者这些散户的热情，因为中小股东在整个市场里属于弱势。如果我们都爱护中小股东，都以他们的利益为出发点，资本市场就有活力了，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投资到资本市场里来。如果总让他们吃亏，大家就不敢入市了。公众公司应该让更多的投资者来分享公司的利益和公司发展的价值，而不是简单地圈大家的钱。我们这帮上市公司的管理者拿了大家的钱，要把它用好、把公司做好，让它保值增值给投资者创造效益，做好上市公司应是我们上市公司的初心和良知。”

采访手记：

“不信东风唤不回”。一年半前，宋志平曾用这句诗，回应了外界对他担任中上协会长的关切。如今，他不遗余力地履职行动和赤胆真心，再次让资本市场看到了一位卓越“教练员”的创新、坚守和担当。资本市场少了一位战绩辉煌的“双料董事长”，却多了一位传道、授业、解惑的“双料会长”。相信有了越来越多像宋志平一样，对资本市场、对上市公司怀有深厚感情、具备深刻洞见的“教练员”们，中国资本市场平稳健康发展、上市公司质量进一步提高，未来无限可期！